主题
朝露记
寒岭
文 寒岭 图 玉蜀梨
一
雨从三天前就开始下,细如牛毛地漫天洒落。下着下着,连空气都渗出丝丝鲜绿。
雨雾里还透着些清晨料峭的寒意,像把刷子似的轻轻刮着脸,刮着不远处绿树掩映的城墙。那城墙是灰褐色的,苔迹斑驳,宛如岁月沉淀下的锈迹。
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久了,人心也会生锈吧。
绿雾里,一人一骑缓缓行来。骑士一袭石青春衫,修长的中指随意地搭在缰绳上,他骑的马儿却是纯色的枣红。
一柄其貌不扬的长剑悬在他的腰间,一下一下敲着他胯下的鞍。鞍是旧的,旧得那上面曾经繁复瑰丽的花纹都已经被磨得无法辨认了。
城门边上人迹稀落,只有茶摊周围几个清晨出城的挑夫围坐在一起歇脚侃天。那人驱马前行,径直向城门走去。
就在这时,城门里面走出一个铁塔般高大魁梧的身影。茶客们见了那巨汉立马噤声不语。只见他一身肌肉如同铁铸,两条眉毛浓得连在了一起,熊面虎躯,却是绵城一带有名的豪强悍匪“黑神将”兽行空。
这鲁行空乃此地黑道一霸,朝廷通缉多年,却一直无人将其擒获,只因他势力之强、根系之广,令人咋舌,便是官府也拿他无可奈何。
鲁行空大摇大摆地走出城来,身旁一个随从也没有。而他确实是有狂傲自负的本钱,据说他一身硬功练至化境,力可扛鼎,铁掌伏虎,没有丝毫夸大。
他昨日在城里快活逍遥了一夜,大清早赶着出城办事,见迎面而来的男子腰悬长剑,气度不凡,不由就多打量了一眼。
那男子竟也有胆与他四目相交,眼神交会时还笑了一笑,算是打了个招呼,看来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人。
鲁行空狠狠瞪了那男子一眼,但他有事在身,也不想多惹麻烦,便扭头向前走去。
两人擦身而过,眼看那男子已走进城堞的阴影下,却忽地勒住缰绳,马儿发出一声轻嘶,原地打了个圈儿。
马上男子朗声道:“可是黑神将鲁行空?”
鲁行空皱了皱眉,一道蜈蚣似的浓眉塌了下去,他酒意未退,不由怒道:“是又如何?”
男子一声轻笑:“呵呵,没什么。”说罢拨转马首,马儿打了个响鼻,悠哉游哉地踱进城去。
鲁行空莫明其妙,可他还有急事在身,便不再与那男子计较。他向前走了几步,但觉胸口一片湿热,用手一摸,竟是满掌鲜血。
鲁行空惶然失措,撕开衣衫,胸前并不见创口,他也感受不到一丝痛意,血却透过皮肤汩汩地渗出来。
鲁行空疯了似的用手按住胸膛,可他愈是使劲儿,血就愈是溅涌而出。谁都不曾见识过这般的绝望,唯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余下的时间从指间飞快泄去!
不多时,鲁行空铁塔般的身躯轰然倒地,在那一瞬间,他的胸口忽然炸裂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,竟将他的身体前后贯穿。
路边的人都傻眼了,这是谁做的?他们望向那男子的背影。
那人的手指搭在剑柄上,难道是他杀了鲁行空?可谁见到他的剑离开过剑鞘?
剑鞘敲打着马鞍,像一首如歌的行板,一人一马,在人们错愕的目光里远去。
二
“小古,手脚麻利点儿,快把花给浇啦!”
“小古,地又脏了!”
“小古……”
“小古小古小古!”小古蹿上窗台,手里提溜着一块脏兮兮的抹布,瞪着苏凝大声道,“老子可是有大名的,我叫古、义、卓!还有凝姐,你让我一会儿干这个,一会儿干那个,我哪里做得完嘛。好歹我是义父派来监视你的,你倒好,把我当小厮使唤啊……”
苏凝嘻嘻一笑:“我知道啦,凝姐跟你开玩笑的不是?对了小古,最近外面有什么好玩儿的事情啊,说来给姐姐听听?”
小古顿时来了精神,也不计较名字这些小节了。他一个筋斗落在苏凝跟前,搬来一张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:“我正要跟你说呢,昨儿个吧……”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,把脑袋凑到苏凝面前,咧嘴笑道,“嘿嘿,凝姐,你猜出什么事儿了?”
苏凝知道这孩子的脾性,你越是好奇,他越是逗你,便装出一脸漠然的神色,侧过脸去握住茶杯把玩起来,淡淡道:“猜?有什么好猜的,该不是你小子偷看小青洗澡被抓了个现行吧。”
“切。”小古的脸不由一红,“凝姐你真没劲儿,告诉你吧,那个江衡啊,昨日终于又现身啦!”
几滴茶水溅了出来,苏凝瞪大了眼睛,但她立刻发觉到自己的异样,连忙埋下螓首,装作擦拭衣衫上水珠的样子,若无其事地问道:“是么,他又干吗了?”
小古立马来了劲儿,两腿一收就眺到椅子上,手舞足蹈、天花乱坠地讲起来:“他把连员外给杀了!绵城黑道的两条龙头,一是鲁行空,第二个就是那连员外。嘿嘿,你说奇不奇,江衡击杀鲁行空那一剑似乎完全是一时兴起,但对连员外的这一刺,却是老谋深算,竟足足隐忍了半个月。凝姐你有所不知,连员外自鲁行空被杀之后就慌了,从江湖上网罗了一大批高手为他看家护院,若出门更是侍卫成群,旁人根本没法近身。你猜江衡是怎么做的?他算准昨天连员外要出城给孙跖那大魔头贺寿,便在城外官道上挖了个坑,把自己埋了进去。我听人说,官道之上的土没有被翻新过的痕迹,江衡为了不让人发觉,起码半个月前就把自己埋了。这半个月不饮不食,以龟息之术维持着那一丝灵台清明,只为今日这绝命之剌!”
小古撇了撇嘴,啧啧赞道:“谁能想到地下会刺出一剑?连员外的人马经过的时候,谁都没有注意,可就在那时,江衡的剑贯穿了连员外和他的轿子,等那些侍卫反应过来,江衡一袭青衣,撒开漫天尘土,当真是在众人眼皮底下绝尘逸去……他妈的,老子怎么就没能亲眼见到!”
小古的语气里满是钦慕,他对江衡的冰河剑早有耳闻,一直渴盼得见那破冰断流的一剑风华。结果江衡既来绵城,两次出剑,他却一次都未得亲见,也不免丧气懊恼,忍不住用力砸了脚下的椅子几拳。
苏凝却已经听不进小古的抱怨,在小古提到“江衡”这两个字的那一刻,她的胸口就被一股战栗充斥了。
这战栗是出自喜悦还是恐惧呢?衡,你是真的来了——苏凝侧过脸——你来的时候正值暮春,而此时已是初夏了。清晨的朝阳洒在院子里,叶子上躺着的露珠像是它抛下的光粒,这一刻,它还流滚着炫目的华彩,可转眼间,它就消散在灼人的暑气里。
“凝姐,你说江衡这家伙没事到绵城来是干吗?”小古一拍脑袋,“他该不会想对付义父吧!”
苏凝凝视着那一颗正在渐渐消失的露珠,幽幽地问道:“小古,今天是什么日子了?”
小古一时间摸不着头脑,答道:“六月初一,凝姐你怎么了?”
“六月初一啊……”苏凝微微一笑,“再过四天,我就要嫁人了呢。”
小古张了张嘴,他从苏凝的嘴角读出了惆怅的意味。是啊,再过四天,凝姐就要嫁人了,娶她的,是自己的义父,绵城之主——鹰野王。
小古几乎都要忘记了,凝姐是要嫁人的。她住在这座院子里,就注定要成为义父的妻子。可为什么,每当提起自己的婚事,凝姐的眼里总漾着愁波呢?那思绪从她眼睛的深处泛出来,也只有在这时候,小古才能感觉到,这张总是微笑着、清丽绝世的脸庞下,也深藏着令人不忍揣探的无奈。
凝姐为什么会不开心呢?小古绞尽脑汁也找不到答案,不知道为什么,他自己竟也在舌尖尝到了一丝苦味。
苏凝侧首望着窗外,蔚蓝的天空中群鸟高翔,流云飞渡,可那已经不是她的世界。
衡,你是来拯救我的么?如果不是,我又该如何承载那一份落空的希望?
三
小古立在城墙边上,撑开手臂。那是一双令他颇为自得的手臂,黝黑的皮肤紧紧包裹着精健的肌肉,好像年轻的苍鹰一对有力的翅膀。
绵城依山傍水,南城的城墙下是一片白色的河滩,遍布着各种各样雪白的卵石。在不远处,便是惘川。惘川之水常年清澈见底,若是白天,碧绿的水面波光粼粼,鸥鸟翔集。到了夜晚,皎洁的月光浇在河水里,像是天上的仙女手提银盆,把满盆的牛乳倾入河中,成了天上银河的倒影。
小古双臂一振,纵身飞跃。他在半空中飞快地除去了身上的衣物,衣服和裤子飘落在河滩上,他自己则像一颗炮弹砸进水中。
水花激起两丈来高,小古变成一条飞鱼,时而潜入水里,时而蹿向空中,然后让自己的背重重地拍在水面上。在那一瞬间,背辣辣地痛,好像全身都热得要燃烧起来,但很快冰凉的河水把全身都冷却了,这种感觉利落爽冽,小古禁不住扯着嗓子放声呐喊。
小古折腾了一阵,只觉四肢百骸舒畅无比,忽听岸上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:“小古,找了你半天,果然在这儿!”
小古浑身打了个激灵,全身寒毛炸起,他慢吞吞转过脑袋,脸上挂着讪讪的笑:“小青姐,这大半夜的,有何贵干哪?”
那少女秀眉一皱:“谁是你姐,我有那么老么?”她又连忙摆了摆手,“这哪儿跟哪儿啊,谁让你打岔啦!我问你,明天我就过生日了,你上个月答应给我的礼物呢?”
小古挠了挠脑袋:“哈哈,礼物,哈哈……礼物嘛……”
小青脸色立马变了,眼睛里面都泛出泪花儿来:“好啊,小古,我的事你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!我知道,你就把我当成一个小丫环,从来就没把我当朋友看!”
小古最见不得女孩儿哭鼻子,裸着身子泡在水里又不知如何是好。他这才想起来一个月前确实答应过小青,在她过生日的那天送她礼物的,可现在小古才发现,他连小青的生日是哪一天都不清楚。
小古绞尽脑汁,搜肠刮肚,垂着脑袋一声不吭。
小青心中大怒,朱唇微启,正待开骂,却见天上月光忽地一暗,紧接着暗器破空之声擦过耳膜,而就在此时一个入猛地抱住她的腰,将她推倒在地。
小青心中大乱,连忙挣扎,她正要放声呼救,嘴已经被那人的手掌捂住,却听那人在耳边小声道:“有险,莫动!”
听到小古的声音,小青的脸“腾”地烫了起来,刚刚安定下来的心又扑通扑通一阵乱跳,好在云层遮月,小古瞧不见她脸上羞窘的表情。
两人一时噤声不语,只听远处传来行船划水之声。惘川风光秀丽,却是一条险道,因而惘川上几无航船。怎么会有人选在夜里探闯这鬼道险滩?
城外并无码头,那乌蓬航船就在中流停下,船首立着几个影子,还没等船停稳,就有一人一跃而起,他身形精瘦,鹰隼提纵,钩挂飞腾,在中途踢水借力,稳稳地落在河滩上。
接着,一个头顶高高隆起的高瘦身影在船板上轻轻一点,广袖飘空飞舞。他的速度虽比不上前一个,后劲却绵长得多,半途也不曾借力,身形轻灵如羽,飘落对岸。
随后,一个脑袋圆滚,身材壮硕的男子脚蹬船身,炮弹一般射向河岸。他的动作毫无花哨,身躯几乎是贴着水面疾飞而过,眨眼间已杵在河滩上。不久,船上的人陆续渡到岸边,他们的轻功虽远不如先前三人,但在小古眼里,也可入高手之列了。
月光刺破云层,小古这才看到,那高瘦男子头顶隆起的部分是一束发髻,竟是道士打扮。脑袋圆滚的,头顶上有九个香疤,想来是佛门中人。精瘦汉子头发花白,却看不出是何身份。他们所有人都黑巾蒙面,不知要干什么勾当。
“乔老爷子,”那道士嗓音尖细,听来令人格外不悦,“您真看到那里有人?”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小青方才站的地方。
乔姓老者冷哼一声:“轩舒道长,乔某十五岁起就修炼‘鹰眼’之术,老夫年岁虽大,但这对招子却还从来没出过差错!”他话音未落,朝小吉他们藏身的大石疾扑而来,双掌拍落,大石裂为五瓣,石头后却一个人也没有。
乔姓老者眉头一皱,显然颇感诧异,道土方欲取笑,却被和尚抢先道:“阿弥陀佛,既然无旁人在此,何不快马加鞭,赶紧进城办事?”
道士哈哈一笑:“没想到大师身为佛门中人,对杀伐之事也是如此性急啊。”
和尚怒道:“道长何出此言,方丈早已吩咐过贫僧,贫僧和少林弟子只负责击退来敌,不可妄造杀孽!”
道士摇头道:“大师此言差矣,那妖女苏凝出身名门,凭一张姣好面孔迷倒多少武林豪杰。嘿嘿,她要是真嫁了个正道英杰,倒也成就一段佳话。谁想到她先在和乔公子大喜的婚宴上逃婚而出,”说到这儿,他颇为揶揄地瞥了乔姓老者一眼,“后来又与那行事诡谲孤僻的浪子江衡厮混在一起,现在居然要嫁给鹰野王!这鹰野王盘踞绵城,看似隐逸超脱,不问世事,却在幕后经营掌控着整个江淮的黑道势力,处处与我们正道为敌,那什么孙跖、连员外、鲁行空,不过是他掌中的傀儡罢了。要真让他娶了苏凝,我们名门正派的脸面就真给那贱人丢尽了,往后如何在江湖武林立足?趁早除掉她,也是为武林除害。”
他嘿嘿一笑:“别忘了,还有那个……”却听老者突然重重咳了一声,道士才反应过来,闭口不语。
谁都没有注意到水面泛出一丝不和谐的波纹。
这臭道士,竟敢辱骂凝姐,毁谤义父!
水底下的小古正欲发作,小青在他手心狠狠一掐,让他冷静下来。两人趁着黑躲进河里,他们都是渔家孩子,憋气憋个一炷香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。
只是听他们的话,像是要取凝姐的性命,还要对义父不利!
小古咀嚼着他们的对话,那乔姓老者想来是鹰爪乔门的二当家乔铮,道士自是崆峒派的轩舒道人,那和尚是少林中人,虽推断不出具体的身份,但看他的身手,至少也是达摩堂座上的高手了。
却听那边和尚一声沉吟:“罢,贫僧尽力便是。”
“那走吧。”乔铮道,“和沂、郑舟,你们两个守着船,其他人随我来。”
脚步声渐行渐远,小古游到岸边,飞身而起,把两个守船弟子打昏在地。又把小青拉出水来,正色道:“小青,你快抄小路给义父报信,我去救凝姐。”
小青低着头,脸红红的,声音比蚊子还细:“你跟他们打,有胜算么,你那个凝姐,真的值得你连命都不要?”
“值得。”小古想都没想,“我一定要救凝姐!”说完,他转身就向城里跑去,跑了没几步,突然觉得全身凉飕飕的,他这才惊觉自己还没穿衣服,全身一丝不挂,回头一看,小青早捂着脸跑远了。
四
苏凝一个人在屋子里写字。她微侧着头,捻着一根狼毫细笔,在纸上娟娟写下一行行蝇头小楷:
纵我不往,子宁不嗣音。
纵我不往,子宁不来。
她就这样一遍一遍、不知疲倦地写,一张方宣密密麻麻都是这两句诗。
“纵我不往,子宁不来呢?”苏凝轻声叹了口气,一手支着下巴,“假若你真是为我而来,却又为何迟迟不愿现身?难道你一剑孤绝,竟会畏惧鹰野王麾下铁卫?抑或是他的鬼蜮大法?衡,如果你能听到我说话,就来见我一面吧。”
她忽地长身而起,反手抽出发际玉簪,一头乌发泻至腰间。苏凝嘴里咬着几缕乱发,簪尖抵住喉咙:“衡,你若再不现身,我便用这支你送的玉簪自尽!”说罢便发力欲刺。
无人应答。
苏凝苦笑。她笑的时候,嘴角竟也被勒出一道苦纹来。
“想取小女子性命的大侠豪杰,你们也不必藏着躲着了。你们要苏凝死,苏凝却也不屑死在你们的手上。”苏凝的笑陡然冷冽起来,“你们还不配杀我!”
这回她是真的心生绝望,欲以簪自戮。她方要动手,屋门却被撞开,小古手执短刀,满脸是血地冲了进来。小古、苏凝俱是一愣,却见小古面露惑色:“凝姐,你这是……”他话没说完,身后竖起一只利爪,那手狰狞可怖,形如鹰爪,在月光下泛着惨兮兮的苍白。
苏凝只觉气息一窒,鹰爪已挥了下去。
小古却已警觉,那人出招之时,他向前挪了半步。便是这样,乔铮的鹰爪还是在小古的背上留下了一道凄厉的裂口。小古忍痛转身,挥刀朝乔铮飞扑而去,苏凝隐隐见到院子里还有一僧一道,都向小古围攻而来。
小古背对苏凝,死守房门。他背上伤口鲜血汩汩而出,苏凝早已六神无主,不知如何是好。小古似是不愿苏凝见到自己如此狼狈,趁着空隙把门拉上,却在这时,被轩舒道人剌中一剑。
那三人都是武林成名已久的高手,何曾想到,半路上居然会被这小鬼伏击,折了两名弟子,现在又被他堵在门前,不能前进一步。
“这解牛刀法是谁教你的?”轩舒道人尖声斥问道。
小古身量虽小,身法却快得惊人,他嘿嘿一笑,掌中短刀弧光一闪,切下道士的左腕来。
乔铮与和尚俱是一惊,再也不敢小觑小古。只见小古全身挂彩,换作旁人早该精疲力竭,可他却像有使不完的劲儿,一手解牛刀迅疾如飞电,刀光泼洒而出,反把他们二人逼退三步。
那两人对视一眼,乔铮腾空而起,和尚则扫向小古的下盘。小古心道不好,以他的修为,至多防住乔铮的爪击,但和尚浑厚至刚的扫叶腿却无能为力。
小古对自己做了个鬼脸,大声喊道:“凝姐,要是有下辈子,我一定要告诉你……”
剑光。
所有人都产生一个错觉,仿佛那一道光影远在天边,可那破冰断流的一剑光华却在眼前炸开。
乔铮十指尽断,少林高僧则被一剑贯心。远处屋顶上,一人孤立如鹤,剑指群雄。轩舒心中大骇,厉声喝道:“何方宵小!”
却听那人寒声笑道:“宵小?少林武当,鹰爪乔门,你们名门正派,十数余众,围攻一个少年,竟也有脸说出‘宵小’二字!”
乔铮双目圆瞪:“破冰断流,剑锁孤星,你是……”
执剑人一字一句说道:“残虐伪善,蛇蝎心肠,名为卫道,实乃宵小,可杀!”
他话音未落,众人但觉眼前月色忽暗,却是被他的剑光压了下去。执剑人身影飞落,众弟子如何见过这般迅捷的身法,只觉眼前黑影微颤,一条银线弹空而起,已被那一线气刃划开咽喉。
轩舒大惊,可他毕竟是崆峒派剑术排名第二的好手,一手三绝剑便是掌门见了,也要夸赞一番的。轩舒反手引剑挑刺那人,可长剑人手,他才发现,这把他使了十二年的长剑居然轻若无物,回首一看,剑身断裂,锵然落地,执剑人一袭青衫,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。
小古呆呆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男子,逆着月光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,但小古能感觉到他心里的愤怒和悲哀,只觉得,他站在那里,就是一柄剑——斩杀伪善的奸邪小人,只需要剑的锋芒就够了,孤锐冷冽,桀骜勇决,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前进的方向。
这时候,小古才觉得全身的痛都一齐发作起来,他龇牙咧嘴地翻了一个白眼,与院子里其他人的尸体同时倒了下去。
苏凝不顾一切地推门而出,跑到院子里。可她只见到满地死尸鲜血,小古却已不见了。她远远地望见一个青衫的身影挟着一名少年没入夜色,不远处许多人正向这里赶来。
看到小古被那人带走,苏凝反倒定下神来,只是很快,她的心又被惆怅占据了。原来江衡一直就在这宅子周围,像一个影子,无声地守护着自己。
“衡,可既然来了,为何不愿见我一面?”苏凝对着夜空,指尖触碰到自己的脸,喃喃而语,“难道,在你眼里,我真的已经老了?”
五
无数火辣辣的小虫在身体里爬来爬去,伤口被细密的针乱扎着。他躺在一只巨大的锅里,沸腾的水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,他没办法避开,一道白烟滚滚的水柱从头顶贯人身体。
小古想要挣扎,可他突然发现,那一股水流尽管霸道,进入身体之后却清凉舒爽,跟他从城墙上扎进河水里时的感觉竟是一样的。
耳边有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:“小友,你虽用刀,但根骨筋脉却成剑形。我不通医术,只将这一口剑气打入你周天之中,你若真有天命,即可化解此气,以之自愈,此气循环往生,必能助你成为一代高手。往后如何,看你造化了!”
那人音色清越,铿然有如金石。他话音甫落,小古听得振衣之声,随后便是那人的脚步越行越远,音踪杳然。
小古的眼打开一条细缝,天边夕阳斜挂,云卷云舒。绯红色的云彩好似画师甩出的磅礴一笔,留在燃烧着的画布上。
在他的身体里,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着,不,那更像一柄被烧得通红的剑,要把他的身体劈开。
“苏姑娘,你看他头上好多汗啊!”这是小青,小妮子居然还会为自己担心,小古不由诧异地想。
接着小古听见绞干脸帕的声音,额头上一阵凉快,他又一次睁开眼,天空的背景下,是一个纤长秀丽的剪影。
小青把脸帕在小古的额上盖好,而小古的眼里却只有一双柔美的眸子,那是苏凝的眼。那眸子对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年的脸,但那如剑斜劈的棱角,已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擦出男子汉的铿然之音来。
小古被这样看着,刚刚冷却下去的脸又烫了起来,只得不再装睡,嘴里哼哼一声,“苏醒”过来。
“啊,你醒了!”小青一见小古没事,兴奋欣喜就写在了脸上,对着小古一个劲儿地笑。
小古眉头一皱:“小青姐,你没事儿傻笑个啥,眼珠子都凸出来了。”
小古平生一大乐事,就是和小青抬杠顶嘴。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是爱美,听得小古这句话顿时火冒三丈,也不顾小古是个“奄奄一息”的伤者了,一把揪过他的耳朵:“什么叫眼珠子凸出来啊,我是为了照顾你两天两夜没睡觉,才把眼睛给熬肿的!你这小子半点良心都没有,义父派人满城地找你,最后还是我在河滩上发现你的,为了你,生日都没过,不知道哭了多少回……”小青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,小脸顿时腾起两抹红来,垂下头去,不再说话了。
小古嘿嘿一笑,又拿出他独有的油腔滑调来:“小青姐,莫生气,小古吃了雄心豹子胆,也不敢忘了您的好哇!”小青“哼”了一声,气嘟嘟地别过脸去,不再理他。
苏凝就这样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。天色暗了下来,小青上前合上窗户,屋子被昏黄的烛光注满了。小吉也终于把小青哄得笑逐颜开,他回头去寻找苏凝,凝望着烛光下那片精致的侧脸。
烛光是暖的,为苏凝的脸庞镶上一道毛茸茸的细边。还有她的眼,那对如水的清瞳,永远是那么平静清澈,又像一片浓雾弥漫的湖泊,让人无法窥探她的心灵。可小古明白,凝姐是有心事的,就像那湖面上倒映的烛焰,它静静地燃烧着,但你仔细凝视就会发现,那也是一场静谧无声却永不停息的狂舞。
“小古……”苏凝微微一笑,“谢谢你,救了我。”
小吉的脸一红:“不是我,凝姐,要不是他……江衡的话,我和你都已经死了。”小古感到些许懊恼,自己搞得那么狼狈,险些丧命,江衡却只要那一剑风华,就把他的风头全抢走了。
苏凝的肩轻轻一颤:“你……你认出他来了?”小古一笑:“凝姐,这世上除了‘冰河剑’江衡,还有谁的剑意能锋锐至斯?”小古撑起身子,正视苏凝,“凝姐,你是认识江衡的吧。”
小青一声惊呼,连忙捂住了嘴。苏凝苦笑道:“还是让你小子给看出来了。”她仰首,像是在眺望着一段过往.片刻,又看向小古,“小古、小青,我就来说说我和江衡的故事。
“那是十年前,我十六岁,从乔家的婚礼上逃出来。一个人不敢回家,依着我爹的脾气,就算是亲女儿,让他丢了面子,也是要严惩以正家法的。可我偏偏不要让别人安排我的人生,我不想去嫁一个我连面都没见过的什么‘世家弟子’。他们不同意,于是我逃了,在江湖上到处飘荡。我一个女子无依无靠,很快就被歹人盯上。我虽出身武林世家,却是手无缚鸡之力,只能任人宰割。江衡那时候出现救了我,见我无处可去,他不是什么正道大侠,也不避嫌,就带着我一个十六岁的姑娘继续漂泊流浪。我们乘船顺江而下,在白帝城,我们把全部的盘缠都给了逃荒的流民;在巫山,他逸兴遄飞,竟然拔剑斩风,我亲眼看到他把巫峡疾风劈得条分缕析;在岳阳,他路见不平,杀了三个奸淫妇女的青城弟子;在巢湖,他单人孤剑,剿灭十寨水匪;到了扬州,他刺杀了鱼肉百姓的知府.把府里的财宝散给穷人,他还给我带回一根玉簪……”苏凝指了指头上的簪子,“就是这根了……他还认识了另一个女子……”
说到这儿,苏凝眼里的雾气浓重起来:“我那时才知道,他的身边从来都是不乏女子的。他是个浪子,处处留情,却不会为情坚守。后来他对我说,他要去办一件很危险的事情,不能带着我。他留给我一笔银子,一句话不说就走了……但我知道,他是带着那个女孩子走的。那一天,我在客栈醒来,发现身旁空荡荡的,被褥很凉,人已经离开许久。这才发现,我是真的爱上江衡了。但明白了又怎样呢,他已经不在了。
“后来,我又去了很多地方。我有很多的钱,可以雇人保护我,这样走遍了整个江南,大半个江北。来到绵城,碰见了你的义父,他就把我‘接’到这里来,说要娶我。”苏凝说完,又是一笑,可小古笑不出来。心里的猜测应验了,凝姐爱的是江衡,不是其他任何人,而是那个孤僻桀骜,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衡!
苏凝也是在向他传达一句话——她是不可能嫁给义父的。
小古一时间搞不清自己的立场,他曾经立誓要对义父忠心耿耿,以报再造之恩,所以他必须保护好凝姐,直到将她送上花轿。可心里另一个声音在告诉他,你绝对不能强迫凝姐去做她不愿做的事,你明白凝姐在你的生命中意味着什么!
小古瞪了小青一眼,意思是这些话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,不然老子就和你绝交。小青懂事地点点头,别看她和小古是冤家对头,可小古认真起来说的话,她没有哪句是不听的。
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来,抓住小青的手:“你说你两天两夜没睡,今天是什么日子了?”
小青一愣:“当然是六月初三啊,怎么了?”
小古的手颓然落下,后天,后天义父就要迎娶凝姐了。
一声脆响,一只瓷杯摔碎在地。苏凝俯身去捡,她的眼睛盯着地面,两只手却像在摸索着什么。“嘶”的一声,苏凝吮了吮被碎瓷割破的手指。
“凝姐,你的眼……”小古的声音微微地颤。
苏凝苦笑不语,却听小青低声道:“那天乔铮没有死透,临死前,竟然从嘴里吐出暗器,他没能取苏姑娘的性命,却刺瞎了她的眼。”
难怪她的眼里雾气迷蒙,不见悲喜。原来这双瞳,已经死了。
“这有什么呢。”苏凝冲小古一笑,“从今往后,即使能看见,我的生命也不会再有色彩,而那些应当记住的人,他们的音容早就刻在我的心里了……”苏凝眨了眨眼,像想起了什么似的,“对了小古,那天晚上,你说过,要告诉我什么?”
“呃……”小古挠挠乱蓬蓬的头发,龇了龇牙,“晕了太久,我给忘了。”
六
小古骑着马走出城门,城外小雨初晴,行人稀落。听说江衡那天也就是在这城门下,以那诡谲一剑击杀鲁行空的。想到江衡,小古就觉得体内那一股剑气沛然欲出。他摸了摸系在腰畔的小盒子,这是凝姐托他去交给她的父亲的。
凝姐的家远在洛阳,这一去,没有个把月怕是回不来了,到那时候,凝姐早就是义父的妻子了吧。
不对,凝姐即使嫁给义父,也只能排做一个小妾。
到那时候,他还能不能这样嬉皮笑脸地叫她一声“凝姐”呢?
小古略定心神,拍马向前。
一阵大风袭来,小古打了个寒噤,明明是盛夏时节,可他却觉得背脊凉凉的。没多久,凝姐的花轿就该出发了,绵城里此刻是张灯结彩,人声鼎沸的吧,可为什么,小古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?
又一阵风,吹散了小古的衣襟,他按住马缰,听见大风席卷过无边的原野。心在胸腔里狂跳,冷汗湿透了衣衫。
凝姐有险!
他忽地掉转马首,沿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。
第一支响箭射出的时候,苏凝正坐在鹰野王迎娶她的轿子里。当时花轿正转过街角,大街上迎亲的队伍长达数十丈,锣鼓喧天,百姓夹道而观,热闹非凡。却有一支响箭,那声音凄厉如鬼号,撕裂下午祥和的气氛,甚至盖过仪仗队吹奏的乐曲之声,钉入轿子中!
紧接着,又不知有多少羽箭从两边的民居里,从逼仄的深巷里,从路人的袖口里,从四面八方疾射而来。
护卫队的首领许迟接下一支飞箭,只见箭身上用蝇头小篆镌着两个字——长歌。
许迟一时蒙住,他早就料到,名门六派不会善罢甘休,可谁能想到,他们为了除去苏凝,竟然毫不避讳,堂而皇之地出动长歌!
“长歌”乃名门六派麾下精锐弟子组成的杀手组织,他们既然发动“长歌天箭”,便代表名门六派已与鹰野王正式宣战了。
当今武林,还没有谁能在长歌的袭击之下逃出生天。
这些想法只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,因为下一刻,他就被狂风骤雨般的箭阵淹没了。
从第一支箭射出到最后一支箭击中目标,不过十个呼吸的时间。
但大街之上,已然没有一个活人。
仪仗的乐师,护卫的刀手,围观的百姓,尸骸枕藉,血流成河。
从高处落下一个黑影,接着街道两边拥出各种打扮的人,他们有的一身劲装,有的就像路边的小贩行人,早早潜伏在绵城,只等今天这一场截杀。
那黑衣人走上前去,迎亲的花轿早就被扎得干疮百孔,他一刀斩落,把花轿从当中劈开。
轿子里是空的。
苏凝听见风在耳畔划过。
她坐在一只不起眼的轿子里,像在风中穿行。她看不见东西,但她能感觉到轿子正迅速而又平稳地前进着。
抬着轿子的轿夫是四名由鹰野王精选出的铁卫,鹰野王早知名门六派会在迎亲途中下手,所以安排一只假花轿吸引“长歌”的注意,真正的新娘却由铁卫中人护送着晚些出发,朝城主府疾行而去。
他们走的是小路,今天全城的百姓为了一睹“江湖第一美女”的真容,都拥上大街了。小路上几无人烟,四名铁卫脚力过人,抬着轿子闷头赶路,只盼能把新娘平安送到城主府上。
苏凝手中握着那支簪,这是江衡留给她唯一的纪念,捏在掌心,是她人生中仅存的一丝温润。
她拿尖端指着胸口:“无论是名门六派还是鹰野王,我不会把自己交给任何人,衡,如果我死了,你会难过么?”
她凄然一笑,不过,总会有人难过吧。苏凝想。只要有人为自己的死而悲伤,那么这一生也就没有白过。
却在此时,轿子猛地停住,苏凝的身子朝前一倾,那玉簪险些扎进胸口。
两名老者挡在道路的中央。
说是老者或许并不妥当,只因其中一人须发如雪,垂至腰间,脸庞却依稀是二十出头年轻人的模样;另一人尽管满脸皱纹,面容苍老,但却一头乌发,短寸利落。
四名铁卫立刻意识到,自己面对的人是谁。
白发苍颜。
白发抚须笑道:“老伙计,你看,我就知道鹰野王没那么老实,果然被我猜中了。”
苍颜却像个口讷之人,只一颔首便不再言语。
当年白发苍颜一手创立长歌,如今隐退山林,没想他们今日竟为截杀苏凝,在绵城现身。
“可是白、苍两位伯伯?”轿子里苏凝出声道。
“白发”轻笑:“这妮子不简单,你还是四岁的时候见过我一面,现在却还能凭声音认出我们来。”却见他脸色陡然阴沉下去,寒声道,“你爹说得没错,你虽然手无缚鸡之力,但以你的博闻强识和对武学的理解造诣,若成鹰野王的臂膀,必将祸害武林。”
苏凝的声音在颤:“这话……真是爹说的?”
“自然是扶远公亲口所言,若非他亲自出面,谁能把我们兄弟二人从那深山里拽出来?”白发答道。
苏凝意外地没有觉得多么悲伤,她只是开始担心起小古来。苏凝知道如果小古留在绵城,面对今天的状况为了保护她必定会拼命血战,所以她有意支开小古,谁知道却把他推向了死路。
铁卫俱是久经战阵之人,趁白发话音未落,已有两人飞身扑出,他们袖中藏刃,朝白发苍颜挥刀斩落。
始终一言不发的苍颜一步踏出,避开砍向他的一刀,一拳砸碎那人的下巴,同时夺下另一人掌中短刃,反手斩下他的手腕来。
那名铁卫连退三步,心下骇然。苍颜又是一步上前,把那短刃慢慢地插进他的心脏里。
苍颜一步一步向轿子走去,一名铁卫大步迎上,他双臂一挥,一股凌厉刀风朝苍颜扑面涌去。这铁卫蛮力过人,用的是一把五尺长的重刀,刀身沉黑,墨色深重。苍颜但觉眼前一暗,那柄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的巨刀凌空斩落。苍颜却怔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铁卫心里冷冷一笑,他极少出手,出手也只是一刀。因那刀身过重,他的爆发力仅够挥出一刀,一刀斩出,生死立判。
苍颜不避不让,似要以肉身硬接这一刀。
而在战场上,即使是身披三层重铠的铁骑,也会被他连人带马斩为两半。
金属的撞击声响起。
苍颜竟用一柄短刃架住了巨刀!
在铁卫讶异的神情中,苍颜掌中短刀一转,薄薄的刃切开刀身,在他的喉咙上划过,苍颜身影如电,已向最后一人扑去!
在他们的眼里,苍颜就是一团黑色的烟,身形发动起来,他停留过的地方仿佛都氤氲着他淡淡的影子。
最后那人甩出了链子枪,这一招再无花哨,只求奋起全身气力,刺出平生最快最猛的一枪!
这一枪正中苍颜的心口。那人微微一愣,他也没想到,会如此轻松地解决掉江湖上被奉为传说的高手。但他立刻发觉不对,他半生拼杀,对这枪头刺入血肉的感觉再熟悉不过,可这次,他的枪仿佛穿透了一团空气,换句话说,他打空了。
而这一瞬刹,苍颜的影子席卷而来,短刀割下了他的头颅。
五个呼吸。
从苍颜出手,到四名铁卫横尸在此,只有五个呼吸的时间。
突然静了下来,只有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扑进苏凝的轿子,她看不见,但就在刚才,那一声声愤怒的狂吼和绝望的咆哮,那金铁交击的铮鸣和刀锋入肉的钝响,还充斥着她的脑海,她不敢相信,他们都已经死了。她不认识这些人,也对他们不抱好感,但毕竟,他们是为自己而死的。
江衡,如果见到这一幕,你会不会有一丝的惭愧?
我马上也会死去吧,苏凝知道苍颜就站在轿子外面看着自己的脸。想到这里,她努力让自己显得从容冷傲一些,她不愿他们看到她心里的慌乱和无助。
苏凝闭上了眼,虽然她已经盲了,但她害怕如果就这样死去,有没有人会把自己的眼给阖上。她是爱美的女子,即使是死,她也希望自己是风华绝世的。
可风华绝世又如何呢,她只是一个女子啊,一个纵然容貌倾城,却飘零如叶的女子。等她死去,形体衰朽化为尘土,很快就会被人忘记吧。
引剑之声。
苏凝的确听到了这声音,却不在轿子的外面,有个人在她的心里拔出了剑,剑气横溢,从里面剖开她那副脆弱的皮囊。
记忆被拉向多年前,一袭青衣的江衡在接天狂涌的江涛里拔剑破浪,刃斩长风。坐在江衡的身后,她第一次嗅到那叫做“剑气”的东西,峻刻如斯,狂傲如斯,不屈如斯!
长剑锋锐,锐而易折,宁折不弯!她问过江衡为何要与自己同行,江衡轻笑——在苏凝的印象中,江衡很少会露出这般轻松的笑意——他说:“因为你,就是一件可爱的兵器。”
原来那时的自己,那个刁蛮任性,利嘴毒舌的自己,也是身具剑气的。若非如此,她怎会忤逆家族之意,逃婚而出,江湖漂泊,历经苦难而誓不回头?可后来呢,后来她渐渐依赖上了他,觉得与他相伴人生才有意义,缺少了他,自己的生活便再无希望。
她变得柔顺了,一把剑,一把犀利的剑,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柔顺得让自己成为别人的附庸的。
所以江衡离开了,那个女孩儿和过去的她一样,也是一件让江衡着迷的兵器吧?
剑鸣!
多熟悉的声音啊,苏凝记得江衡有一式剑招,名日“临风一唳”,长铗破空,如同鹤唳。苏凝但觉周围的气流一滞,空气仿佛被抽光了,但仅仅是短短的一瞬,一股疾风随即迎面扑来。
“江……衡?”是白发的声音。
白发瞪大双眼,盯着轿子前面一袭青衫的背影,那人手中握着长剑,剑锋上粘着一滴血珠,白发知道,这是自己老友的血。
苍颜就倒在青衫人的脚下,白发只见到一道青色的影子,飞掠而下,像一只孤傲的鹤。
苍颜不曾察觉,但白发已经来不及阻止他。
白发的狂怒盖过了诧异,他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变得扭曲狰狞,白衣的大袖忽地鼓胀而起,气流在他的手心疾速流动,居然发出金属剧烈摩擦的声响。
风刃!
白发正欲出手,却察觉到有什么不对,江衡背对着他,可周身上下却有剑气溢泻,如同水坝拉开了闸门,他全身贮存的剑气毫无阻碍地奔涌而出,汪洋恣肆。江衡没有看向自己,但他的身后仿佛有一只眼,那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自己,带着鄙夷、愤怒和令人窒息的杀意。江衡明明空门大露,可白发却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他看透了,这目光一直射入他的内心,让他无处遁形。
白发的心底升起一阵恶寒。
这一瞬,江衡动了。
他一动,剑锋就已近在眼前。但白发毕竟是一代宗师,他的风刃之术绝非江衡一剑可破,他掌中风刃陡然膨胀,撑作一张巨盾。
可江衡的剑路陡变!
白发见过江衡出剑,那时的江衡还是童子之龄,可他的孤星一剑就已令白发惊艳不已。这不是江衡的路数,江衡的剑遇强愈强,从不懂得避让。这来源于他的狂妄,他那不可一世的锐气,白发每每想来,都感到可恨可怖。
江衡的身影出现在白发的左侧,那是风盾唯一的漏洞所在。
江衡出剑。不,剑不是这样用的,这分明是使刀的套路,当夺目的弧光切断白发的肩膀时,剑气激起的烈风吹开江衡额前的乱发,他看到一条薄而锋利的唇,那片唇挑着一个乖戾张狂的笑。
苏凝感到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了自己的腰,那是一只男人的手臂。苏凝绷紧的身子松弛了下去,她靠在男人的胸膛上,能听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。
好想就这样睡去啊,苏凝想。
一声口哨,街口跑来一匹棕色的骏马,男人先让苏凝坐在马背上,随后自己翻身上马,苏凝不由抱住了男人的腰:“我们,去哪儿?”
男人不答,一拍马背,骏马一声长嘶,奋蹄疾奔。
骏马跑进一片宽阔的广场,苏凝听到刺耳的喊杀声,这里已经成为长歌与铁卫们厮杀的战场。
她还听到男人又一次拔出了剑,长剑每一次斩出,剑锋斩破烈风发出猛兽嘶吼的尖啸,撕开血肉,不给人喘息的时间,又一次地向另一个敌人砍下,消灭所有挡在前方的人,杀出一条血路来。
死亡在身侧呼啸而过,可苏凝不怕,她用尽力气抱紧男人的身躯,好像只要抱着他,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值得害怕了。
骏马一路疾奔,沿着惘川向下游跑去,忽而前蹄一软,马儿向地上扑倒,苏凝身子一轻,男人抱着自己稳稳地落在地上。
敌人没有追来,没有人胆敢挑战江衡的剑。
男人心里暗暗一笑,借用江衡的身份,果然省去了不少麻烦。他知道苏凝支走自己是为了不让他陷入险境,他也知道义父安排了四名铁卫秘密护送苏凝。他回家换了一身行头藏身在轿子必经之路一旁的小巷里,要是有人对苏凝不利,江衡出现则罢,如若不然,他就要借江衡之身,拼死救下凝姐,送她离开这里。
小古的胸口一阵剧痛,呕出一口血来,他虽得江衡之助,武功精进神速,但这身子还未能消化江衡至纯至刚的剑气,承受不了那剑气爆发的反噬之力。他也不知为何,藏身小巷的时候,心里还是怀着一丝惧的,他担心义父会怪罪自己,还害怕自己会死在这里,可当他看到苍颜手里的刀在凝姐面前举起的时候,那股剑气就冲破了他的胸膛,扫尽恐惧和怯懦,怒气占据了他的头脑,甚至让他一时间失去了清醒的意识。
他用手去擦嘴边的血迹,却发现手心里满是鲜血,那不是自己的血。
苏凝的身子软倒在他的怀里。
一支羽箭扎进了苏凝的背,小古做梦的时候曾幻想过自己的手抚过这一片细嫩柔软的后背,后来他还为自己对凝姐产生的邪念暗暗羞惭自责了好久。可现在,一支长歌天箭刺进了凝姐的背,箭簇上的倒钩会在羽箭拔出的时候带出大块的血肉。
那些人,那些人在最后还是用如此卑劣的方式袭击了凝姐!
“你们,你们他妈的算什么狗屁正道!”小古真想放声怒吼,一舒心头郁积的戾气。可他不能出声,凝姐还不知道他不是江衡,一股绝望涌上喉头,化作他咳出的一口浓涩的血痰。
“衡,你受伤了么?”苏凝蹙着眉,伸手去摸小古的脸,小古下意识地想要闪躲,可他受不了苏凝脸上的神情。她是如此急切地需要着自己,尽管她真正需要的,并不是自己。
小古摇头,苏凝的手摸过他的脸,摸着他的额、他的眉、他的鼻、他的嘴,滑过他的颈,停在他的胸口。
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苏凝的脸上流过一丝茫然,“是不是不认识我了?为了见你,我特意化了妆,你看,我是不是一个漂亮的新娘?我说过,我要做你的新娘的。”
小古重重“嗯”了一声,他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浑厚一些,试着让苏凝安下心来。他捧着苏凝似乎越来越轻的身子,血从伤口里涌出来,鲜红的嫁衣盖住了血的颜色。
苏凝一笑:“我知道他们不仅是怕我嫁给鹰野王,他们怕的是你,他们和鹰野王一样,都是要引你现身然后除掉你的。你真傻,为什么要救我,我即便这样死了,又会有谁替我悲伤呢?”
小古的心猝然一疼,凝姐把自己忘了。倘若记起这苍茫人世上还有一个人对她那么在乎,她此刻的心里,也必不会如此荒凉吧。
但苏凝感受不到小古的失落,她又是一笑:“不过,坐在轿子里的时候,我又多希望你能现身救我啊。”说着,她把脸贴在小古的胸口,闭上了眼睛。
小古能感到生命正在脱离苏凝的身体,苏凝的手缓缓滑落,在小古的腰间停留了一瞬,然后软软地垂落下来。
小古去抓苏凝的手,但他错过了,他的手停在苏凝停留过的地方,那里别着一柄弧刀。
他的解牛刀。
“你真傻。”苏凝似乎这样轻轻地呢喃了一声,只是那声音太弱,飘在风里,就再也找不到了。
七
远远地走来一个人影,青衣长剑,那人手里还提着一只头颅。
他走到小古面前,见自己救下的那少年怀里抱着一个身着鲜红嫁衣的绝美女尸,不由微感讶异:“她死了么?”
少年的脸上有几道风干的泪痕,他的神情冷冷的,也不看那人,只突然冒出一句:“你还认得她?”
小古虽没见过江衡的相貌,但毕竟听过他的声音。
江衡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,他疑惑地盯着死去的苏凝看了好久,眉头皱起又松开,半晌,迟疑道:“我和她,真的见过?”
少年突然凶狠无比地横了他一眼,那神色仿佛是见到了有着血海深仇的仇敌,又像是一头发怒的小兽,毫不收敛地亮出了自己的利爪和獠牙,朝着他低声地嘶吼。杀意,江衡真的从这少年的身上感觉到了射向自己的杀意。
不知为何,面对眼前这少年的杀意,江衡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。
“她叫苏凝,你可还记得?”
苏凝,好熟悉的名字啊——江衡想——他经历过太多太多的女子了,眼前的女子,是否也曾走进过他的生命?
江衡脸上的迷茫说明了一切。小古这才发现江衡也只是一个相貌普通的男人,平凡的五官甚至比起自己还差上一截,可能被凝姐和那些女子爱上的,是他眉宇间氤氲的剑气吧。只是,小古却发觉,他眉宇间的剑气正在渐渐散去。
“你果然不记得了……”小古冷冷一笑,“可她一直在等你,等你来救她,她以为你到绵城来是要带她脱离这牢笼,远走高飞的。可你,居然把她给忘了!”
小古咬牙切齿地说:“你凭什么让她为你付出这么多!”
江衡又向后退了一步,深锁着眉。他还从没有如此狼狈过,这少年的确把他问住了。他是一个狂傲得不可一世的剑客,他从来没有向什么人垂下过自己的头颅。
“你他妈的算什么大侠!”
那许许多多的女子,是不是也如她这样呢?我到底做了什么?
江衡看到少年的神色忽变,他瞪着自己手里提着的人头:“你杀了我义父?”
“鹰野王,他是你的义父么?”江衡脱口而出,他来这里就是为了除去盘踞绵城的这几名黑道大佬,鹰野王是其中首恶,自然非死不可。江衡观察多日,鹰野王府上警卫森严,他便藏身在新娘屋外,待鹰野王现身。可他那夜怒而拔剑,救下小古,却也暴露行踪,失去了最佳的伏击地点。若非今日鹰野王调集大量侍卫去保护新娘,他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刺杀之机。
而他来这里,就是要驾舟离开的。
少年一声怒喝,如一头发狂的豹子朝江衡扑来。他从腰间拔出弧刀,他不用剑,他要用这把刀砍下江衡的头颅来!
江衡轻易地避开小古的第一刀,但他的剑仍在鞘中,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拔剑迎敌的勇气,眉头锁成一个深川,这深深的河流湍急着前行,里面的是不是就有一个随波逐流的自己?
第二刀,小古一跃而起,弧光破弧,朝江衡的面门劈下。
“让我看看,让我看看你这张正气凛然的脸下,是一个怎样丑陋的灵魂!凝姐是好人,义父也是好人,他们都救过我的命!你凭什么不让他们活下去!”少年声嘶力竭地嘶吼,江衡又一次闪过了刀光,可少年的语言却是一柄无从闪躲的利刃,一刀刀剖开他的灵魂。
“你凭什么是天下第一剑客?”
是啊,凭什么?江衡自问,我是为了什么而拔剑呢?年轻的时候,他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,那时的他能将答案脱口而出——为了道义,为了荡涤这世上的罪恶!为此他以武道入侠道,与恶人斗,与武林斗,甚至与这习俗的正义和秩序斗!他明白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,但他并不后悔,因为少数人的死和多数人的生相比,只是无法规避的代价。
可,在这女孩的遗体前,你还能面无愧色地把这话重复一遍么?在这女孩的身后,还有多少无辜无助的人,被卷进命运的车轮,碾作尘埃?
既然如此,你的“道”,又算什么“正道”?江衡一直相信,自己的绝世剑法乃是天赐,现在,在立身之“道”崩塌的瞬间,他感觉到,天把他的剑收走了。
第三刀。小古向前一滚,短刀映着夕阳画过一道血红的轨迹,刺向江衡的前胸。江衡不得不拔剑格挡,长剑出鞘半截,就撞上了小古的刀,那弧刀毫无阻碍地斩断了江衡的兵刃。
小古喘着粗气怒视着江衡,却没有再补上一刀,因为他看到江衡眉宇间的剑气已然散尽,折断了剑的江衡再也不能握剑,不能握剑的江衡和一个废人已经没有区别。
江衡把断剑抛在地上,看着小古苦笑:“和当初的我,一模一样啊。”他脸上的落寞之色,让小古竟然一时间有些怜悯。
江衡转身离去,小古注视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影,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空空的。
小古抱起苏凝冷却的身躯。
远方的群山托着夕阳,一身鲜红的苏凝沐浴在暮色里,似是要燃烧起来,唇上的一点朱红,正如初见的那一刻,娇艳欲滴。
八
那天夜里小青做了一个梦,她醒来后就预感到小古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后来,小青就真的再也没见过小古,也没见过那清丽如画的女子,有时她甚至怀疑,这两个人是否真的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。听说江湖上又出了个刀法超绝的侠客,孤傲不羁,无名无姓,如同传说,只是曾经的传说被人们渐渐淡忘了——那个人会是小古么?
后来的后来,小青也嫁了人,她和她的丈夫住在惘川的边上,过着平淡安定的日子。可她还是会想起自己的十七岁,那如同朝露一般逝去的十七岁啊。
每每此时,她会在夜阑人静的夜里,等丈夫和孩子睡熟了,披衣推门,行走在惘川边卵石铺就的河滩上。澄江如练,星斗似碎,就像好多年前那一个个清澈如水的夜。
她没有把自己的过去告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,这是永远属于她的秘密。她感叹自己老了,常常会回想过去,当她漫步在河滩上的时候,对着干百年来静静流淌,从不停息的河水,仿佛还能看到那在月光下夜泳的少年。
(完)
(责任编辑:墨书白 邮箱:[email protected]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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